一个下午,我照例去重症男二科找患者访谈,走到一半,门口的警报声大响特响,我寻思着是有新病人入住了,没上心。
几分钟后,那警报依旧在响,吵嚷声传来,似乎闹得很凶,整个病区都听见了,房内的患者有些开始骚动。
我立刻跑去门口,先入眼的是一只细白的手,扒着大门,边上有护士在强扯他,他不肯进来。
已经聚了不少护士,重症男二科唯一的武警也去了那,眼看靠力气要失败了,那人哭喊起来,说自己不能住进去,他们不能这么逼他。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男生,哭得脸都皱了,武警十分粗鲁,对这种情况万分熟悉,扯进来就完事了,边上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就这么看着,也不出声,事不关己的模样。
那男生用了巧劲,胳膊挎进了门把,武警一时竟也拖不进来,再用力,不是门把坏了就是他坏了,众人正着急,这么大的动静,一些激惹的男患者该闹事了。
突然啪的一声巨响,把我的瞌睡都打跑了,就是武警刚才粗鲁的拖拽都没这雷厉风行的动静,边上站着的那个满脸冷漠的男人,打了男生一巴掌,直接把他打在了地上。
好像不是武力让他屈服的,而是别的什么更重的东西。
我大概知道了这个男人应该是他父亲。
男生的喊叫停了,灰败地颓在地上,被打焉了,无声落泪。
男人向护士和武警表达了歉意,示意他们把他弄进去,男生像小鸡仔一样被提了起来,丢进了门内,他下意识还想伸手去够门,还没够到,父亲直接把门关上了。
父亲从医生通道去找医生沟通,男生在病区通道被带着安排房间,他一被推进去,病房里的五个男患者都盯住了他,本来颓败的男生又开始了,惊恐地直往外退,喊着自己决不能住进去,又和护士们拉扯起来。
他哭得摔到了地上,抱住武警的腿:“叔叔,求你们了,我不能住进去,让我去女病房,让我去女病房吧。”
我一愣,精神病院的男病区和女病区是分开的,这里是男病区。
武警被他抱得为难起来,重新拎起他,他喊得更大声了,坚持自己不能住男病房,病房里的男患者都骚动起来。
男生的哭叫戛然而止,主任和他的父亲一起走过来了。
父亲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让他在地上的样子更难看起来,脸色刷白,什么委屈都禁了声。
父亲把他从地上抓起,他以为父亲要打他,下意识挡起了手。
主任提醒了一句,不要用暴力,父亲只是把人扶起,然后朝周边所有人礼貌道:“他胡言乱语,你们别信,他有病,辛苦你们。”
主任问男生:“为什么你不能住男病房?”
父亲又盯了过来,男生颤栗着,却在这一刻显出一股怨毒来,他盯着父亲,害怕却决绝的表情:“我是女的啊,我不能住男病房。”
父亲面色如旧,淡漠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因为这句话有丝毫动摇。
男生见没成效,撒泼起来,对着父亲疯喊,我是女的女的女的女的就是女的!成心要恶心他似的。
父亲任他喊完,面无表情地对主任道:“鄙子就交给你们了,多担待。”
说罢离开。
男生慌张起来,爬着去追那男人,他想喊,却喊不出那个字,只能边爬边哭,最后嘴里喊出来的,还是那句,不能住男病房。
男生还是住进了男病房。他叫崔梅,十六岁,辍学了,但资料上显示的是出国留学,他入院这件事没人知道,父亲对外宣称把他送出国读书了。
他父亲是个还算有头脸的企业家,他之前在学校的一些轰动事迹,让捕风捉影的记者盯上了他,于是被送来了这里。
他那天的哭喊让主任上了心,带去厕所检查过,他确实生理上是个男生。
我去翻过他的入院病历,写的是重度抑郁伴随精神分裂,有严重自杀倾向,除此之外,没有提到任何性别认错的问题。
收他入院的是马医生,病例也是他写的,对崔梅挺上心的,但每每崔梅向他提出转病房,马医生就顾左右言他,当没听到,我去向马医生咨询这个病例时,马医生不愿与我多说,还让我一个实习生别多问。
实习不就是来多问的?我没说出口,但自那后没再找他请教过任何事。
崔梅住进来后并不安生,他几乎每天都哭闹,有时把病房其他几个男患者哭烦了,要打他,他还送上去被打,希望被打进重症隔离间,一个人住。
崔梅拒绝用公共厕所和公共浴室,绝食,甚至尿在床上,他使劲浑身解数地折腾,护士们愁苦不已,最后终于如愿把自己折腾进了重症隔离间,一个人住。
但到了隔离间,他也没消停,几乎进去的那刻,他就疯闹起来,捶玻璃窗,要外面的护士台全都看到,但声音是听不见的,隔离间隔音,全封闭,全监控,直到他捶玻璃捶得手快废了,护士们进去,才听见他在嚎什么,他哭喊,一样都是隔离间,为什么不能住女病区的隔离间,他要去女病房。
马医生进去和他聊过几次,收效甚微,主任亲自去了,我跟着主任去旁听。
崔梅一见主任,就毫无骨头地扒住他,这一拜让主任都惊了,我估摸着是那天主任和他父亲一起出现,他把主任置换成父亲的印象了。
他哭求主任,把他换去女病房的隔离间,他是女的,他不能住在男病房,他受不了,主任问之前在学校,你住宿也跟女生住吗,崔梅一下子定住了,眼里蒙上灰,这话他已经听过无数次了,知道会这么问他的人,都不会帮他。
主任改了话头,缓和着和他谈心,崔梅泣诉着说他觉得自己就是女的,他生错了身体,生错了性别。
性别认同障碍。我在心里记着笔记。
崔梅没有花口舌去叙述自己为何这么认为,他斩钉截铁地念着,好像他生来就是女生,他说父亲嫌他丢脸,所以把他关进了这里,他没有想自杀,他只是希望别人能认可他的性别,他不是男的。
他吐弹似的地说完,似乎这番话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然后看着主任,眼神里没有先前那股斩钉截铁,而是忐忑的,灰败的,绝望的,问他,你信吗,我是个女的。
他好像不期待得到肯定的回答了,但还是要问。
主任一反常态,没有给出模棱两可的标准答案,而是点头:“信。”
崔梅大哭起来,身体耸动得像海中不断被覆灭又露出的礁石,他说这是他听到的第一个“信”字。
主任说信了,但崔梅依然住在男病房的隔离间。
可他不怎么闹了,他安静了下来,好像一个“信”字就抵消了所有燥烈。
主任出隔离房后,我发现他有些恍惚,喊了他两声才回我,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出现这种状态,这小老头向来是个千刀危于前而色不变的人。
性别认同障碍,或称性别倒错障碍,简而言之,就是个体的心理性别和生理性别不匹配,觉得身体里住着一个异性,个体认同的是心理性别,而不是生理性别,并极度渴望以心理性别展开生活。
崔梅的生理性别是男,但他认为自己是女性,想要以女性的样子活着。
性别认同障碍的病因有很多,可能和孕期时的激素水平有关,或者母亲服药所致,也可能是特定发育关键期的问题,和性取向相类似,较高水平的睾丸激素或雌性激素可能会使女胎儿男性化,或男胎儿女性化,也可能跟童年经历相关,科学界还没能明确这些可能性是如何对性别倒错发生作用的。
但“性别认同障碍”这个名称在国际上已经被废掉了,DSM-5(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用“性别焦虑”替换来定义它,认为它不算真正的精神障碍,崔梅应当被称为跨性别者,更合适。
之后,主任允许我对崔梅进行访谈,常和他聊天,马医生开始不太认同,觉得崔梅的情绪不稳定,我一个实习生会搞砸,但进去试过一次,崔梅很给面子地十分配合,马医生便不再说什么了。
对崔梅的访谈,更像朋友间的聊天,我发现崔梅很亲人,他的话语是熨帖的,恰到好处的,能让对话十分顺利地进行下去的,我能感觉到他的敏感,纤细,他曾经应该是个胆小的人,惯会察言观色,才能在十六岁就聊出连成人都觉得舒服的话。
那是什么让他变成如今这样不管不顾,大声喊出自己是女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