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来源于理想国咖啡店,作者店长豆子
年五月,我正式向麦肯锡全球咨询(McKinseyCompany)提交了辞职申请,结束了三年在麦肯锡美国旧金山分部的商业咨询顾问工作。
很多人疑惑我为什么会放弃这份国外大公司光鲜亮丽的"精英工作"回国来做教育,其实这个决定背后凝聚的是这三年多来,每一天对自我灵魂拷问的回答,是滴水沉舟、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而非一时冲动。
在这里,我想把这些故事和思考写下来。一来是鞭策自己不忘初心,二来希望和有共鸣的朋友们共勉。
(全文以第一人称叙述)
01大学毕业,我为何加入麦肯锡
说到离开麦肯锡的原因,还要先说一下当初为何入职。与许多大学期间便积极备战,一心想去咨询行业的同学们不同,当时即将工程专业毕业的我并不了解这个行业,算是“误打误撞”进了这家全球顶尖的咨询公司。
那年秋季,我原本打算报考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圆自己一个音乐梦想,但某天路过学校教室的时候无意间瞅到麦肯锡在学校做招新宣讲会。那时,我暑假支教时一个要好的同事兼朋友刚入职麦肯锡,所以脑子里对这个公司有点印象。
于是刚走过教室门口的我踩了个急刹车,又度大转身折回了这间教室,想进一步了解一下朋友所在的这个公司具体的情况。
△麦肯锡公司创建于年,是全球最著名的管理咨询公司。
公司的招新会很成功,同事们介绍的种种福利和机会让我这个行业小白开始动了心:
每周不同城市的出差旅行机会,不断更换而不枯燥的短期项目制度,每个项目都可能接触不同领域、不同团队的新鲜感,和这项工作需要解决很多难题的挑战感,都让我瞬间对咨询行业好感倍增。
最终,我在网上报名截止前的两分钟提交了报名表,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来是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以后,很想到真实世界去闯闯,积累人生阅历;二来是公司在招新会上所承诺的,咨询公司所能提供的“汇聚世界人才,解决世界难题,积极改变世界”的种种机会。
作为名校大学的毕业生,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怀着一腔“改变世界”的情怀和理想,却不知具体该如何去实现这个理想。现在,一个大咨询公司愿意提供让我实现这个理想的机会,何尝不抓住呢?
于是报名两周后,咨询小白的我神奇地通过了两轮面试,拿到了麦肯锡的录用通知书。
02初入职场的意外
九月刚入职,我被分到了一个银行的大项目组。
带着一份刚出炉的新鲜感和职场小白特有的干劲,虽然项目每天的工作内容挺繁琐枯燥,内心对这个项目究竟是如何“改变世界”的感到疑惑,但头一个月倒也在这种新鲜感中忙得不亦乐乎。
“铃铃铃!”入职一个多月后,一天在同事家聚餐的我接到了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朋友的寥寥几语,让我瞬间蒙了。
我暑假一起支教,比我早先入职麦肯锡的好友J,自杀了。
热闹的人群中,我感觉四肢一点一点开始麻木、结冰,大脑一片混乱,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噩耗突然来袭。那份失去人生至亲的痛,铭记上了心里,直至三年后的今天,还会时不时地隐隐发作。
为什么?当时的我无法理解。
J有一个人们眼中堪称完美的精英人设,一个绝顶聪明,又怀揣着让这个世界更美好的理想的知己。他的幽默和热情在几年前中东炙热的土地上点亮我和学生们多少个难熬的夜晚。
是什么事情能让如此优秀自信的一个人,绝望到失去了生命的希望?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在恍惚中度过。询问了一些朋友,参与了J在学校的小型追悼会后,答案的线索逐渐浮出水面。J生前的女友和亲人说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却也痛彻心扉。
他们告诉我,J在自杀前的一段时间状态一直不好。大半年前被公司派到了韩国的一个国际项目组,原本希望可以去锻炼自己,结果却是“每天在公司拼死工作到凌晨两、三点,但领导却永远都觉得做的‘不够快、不够好(Notenough)’”。
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心理落差,J渐渐开始抑郁,但在这个“处处是精英,人人都不愿意示弱”的工作环境中感觉无处诉说。每天带着一个面具工作,高压的环境,同事的漠视,领导的雪上加霜,让他质疑自己的人生价值,彻底崩溃了。
他曾经的一个心愿是“在公司成立一个心理健康互助小组,让像他一样有心理压力和抑郁的同事们不需要顾及别人对自己的评价,都能把心里的压力说出来,相互帮助。”谁想到这个心愿,如今却成了遗愿。
换言之,让他生前绝望的,不是每天高强度的工作,而是领导常规的否定而带来的自我价值否定;不是抑郁本身,而是天天需要隐藏抑郁、强颜欢笑却得不到理解的绝望。
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如果有更多人陪伴和倾听,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我多希望朋友当时,能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追悼会结束的第二天,我回到公司,一切悄悄发生了改变。朋友用自己的生命敲响了一面警钟,帮助我看破那层蒙着的窗纱,一切变得慢慢清晰起来。
我看到了身边一些人,甚至是一些团队领导,一味追求旁人和上司的肯定,以此作为对自我价值的肯定是多么可笑;我看到了许多领导在团队成员心理健康问题上的无知和无措;我看到了如咨询、投行这些所谓精英行业内部对职员心理健康的漠视,认知落后和文化歧视。
最重要的是,通过和其它同事们私底下大量的对话走访,我看到了J生前的经历其实是公司许多同事的经历。
虽然是走是留,在这个岗位上能不能实现自我价值,大家心里都有不同的权衡的尺子。但过程中经历心理健康问题的同事不但不是少数,而是大多数人不可言说的痛。
我身边的同事里,有的被诊断出过癌症,有的经历过恐怖袭击,有的家庭成员病危,有的在长时间外地的奔波和工作中感到孤独、抑郁,有的在刚入职的各种挑战中不知所措、感到自卑,有的偷偷地吃着安眠药、兴奋药、抗抑郁药……
在一个“强者为胜”的文化里,从学校到社会,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包好、藏好自己的自卑和生活的伤痛,强颜欢笑,争做“强者”。也许我们赢得了所谓“光鲜亮丽”的面具,失去的却是一个个脆弱但真实的自我。
不知不觉中,我的人生轨迹正在发生改变。项目中客户的财务报表,下一年某公司的盈利目标,新产品的上市策略……这一个个资本市场里的数字和计划在我眼里渐渐失去了意义。
如果我们不能守护每一个梦想改变世界的年轻人,让他们的生命力怒放而非凋零,那又何谈去改变世界呢?
03追本溯源,回归教育使命
这几年,我发现公司和高校每年自杀的案例越来越多,而且抑郁、焦虑、严重到自杀的人群越来越低龄化。
心理健康问题绝不仅仅是压力大的工作行业才出现的,而是渗透到了现代社会的各个领域。一个巨大的疑问开始在我心中盘旋:
到底是什么,让如今的年轻人越来越抑郁、焦虑,越来越不快乐?
△每年有70.3万人自杀身亡,许多人自杀未遂。年自杀是全球15-29岁年龄组中第四大死亡原因
就好比美国研究儿童心理创伤的顶级专家Dr.NadineBurkeHarris打过的比方--如果一村子的人在喝了同一口井里的水后开始纷纷生病,除了给病人治病外,我们不得不问:这口井里的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追本溯源,我认为,教育便是其中一口被污染了的井。
在采访了许多身边刚刚步入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后,我发现无论是哪所学校毕业的,许多人在步入社会初期最大的感受就是“不适应”和“茫然”。
感到“不适应”,是因为许多工作中所需的技能在学校从未学习过,让很多刚毕业的年轻人感到手足无措,感到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甚至产生自卑心态。
曾经只考高分就能“赢”的信仰(belief)在职场中分分钟变成了一个幻象(illusion),自己的能力跟不上工作的需要,于是开始怀疑人生。
而“茫然”,源于脱离了学校单一的奋斗目标,突然间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若不喜欢当前的工作又不知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曾经的信仰崩塌后又不知该如何建立新的信仰,于是常常处于进退两难的纠结境地,郁郁寡欢,甚至崩溃。
我们习惯性的认为每个人的成功与否都是自身的基因和努力的结果,却往往忽视了环境起到的决定性的作用。
在一个贫瘠的土壤里,苍天大树的出现只能是意外的个例,不是么?更多的是那些本可能成为大树,中途却蔫儿了的一颗颗树苗。
同样,传统教育体系中,学校课程的滞后,家庭教育的轻视,自我认知教育的空白,能力教育的严重不足,“内卷”竞争的恶性循环–如今唯分数、唯竞争的教育体系还停留在为工业革命时代服务的设计,与当今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严重脱节。
教育体系正如一块贫瘠的土地,我们怎能避免大批年轻人步入社会时不感到挫败、焦虑、抑郁?又怎能期待这块土地上长出郁郁葱葱的森林呢?
“双减”政策的开始,是从结构和环境上改变教育现状的一个开端。而这块土壤的环境能不能做出实质性的改变,还需要我们所有人参与,从自身做出改变。
我想起了大学时期,我曾经连续三年暑假到耶路撒冷的“中东明日之星(MiddleEastEntrepreneursofTomorrow)项目担任创业导师的经历。在这块原本贫瘠、冲突不断的土地上,我却看到了一个面向未来的教育应有的样子,一个能让孩子们精神丰盈、怒放生命力的乌托邦。
在那里,没有考试,没有分数,没有以一个孩子的缺点和不足评价他的价值体系;有的是每个孩子都能发挥自己长处的团队课题结构,每个团队成员积极的合作,本是敌对国同学间的沟通和友谊,遇到困难寻求帮助、一起克服的勇气,孩子们关心时事、为社区服务的使命感,老师榜样的力量和鼓励……
我知道,在世界的许多地方,有许多人和团队在真正赋能人生的创新教育道路上不断努力着。如一位位带着使命的园丁,在贫瘠的大地上创造、守护一个个极具生命力的花园。而我,虔诚地希望加入他们。
望终有一日,我们的努力能为这大地滋入源源养分,让它开满生命之花。
后记
回望过去,我从十五岁出国留学起,在美国和世界各地一晃度过了整整十年的光阴。现在算是完整地划上一个感叹号,翻篇了。这十年是成长、砺练的十年,是自己从一个有梦想的女孩,到一个有使命的青年蜕变的十年。
有人说,每一次成长,都是从失去什么开始的。因为失去,所以懂得珍惜。
朋友出了事后不到半年,我决定留在公司,和几个同事在公司旧金山分部成立了心理健康小组,开展了一系列帮助心理健康问题在公司里公开化、正常化的活动,训练项目团队对可能有心理健康问题的同事主动关怀,寻求专业帮助。
两年后,当我离开公司的时候,许多城市的分部都成立了心理健康小组,麦肯锡北美地区也把心理健康的